他是在我出生前的战争中死去的英雄。
多年来,他一直困扰着我的生活,直到我终于踏上旅途,去到他倒下的地方。
他是我父亲。
文|HughWilson
编译|周玲玲
来源|Narratively
有这样一种说法:子宫里的婴儿是具备听觉能力的。如果说法属实,那我曾听到过我父亲的声音——一种发自胸腔的深沉震鸣。我还有一些他和我母亲在那个年代的照片,那是他俩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周。他们在泳池里嬉戏打闹,牵手躺在沙滩椅上闭目养神,还有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其中还有些照片以某种奇怪的角度撕碎了。在将殉职士兵的所有物送回家乡前,军队下令必须清理干净所有的作战痕迹。如果那时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那我一定也清楚地听见了我母亲满足安心的笑声。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她那样笑过。
我和父亲的名字一样,叫休。他在我出生五天前去世了。对于一个仍处在悲痛中的女人而言,迎接新生命的降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必须有一份工作维生。我们母子结成了一对对抗残酷现实的人,我自认为表现得还不错。后来,我渐渐体会到她令人崇敬的目光背后都是源于我这个儿子,和我父亲留下的一切。我花了48年的时间才明白我无法改变任何人的过去,当然,也没人告诉我不必去强求。
母亲和出发前的父亲在机场
我四岁生日前,母亲再婚了。那以后我有了一个新爸爸,再不久又有了一个小弟弟和小妹妹,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然而在这个幸福五口之家的表面下,却隐藏着一个只有我和妈妈才知道的秘密。我出生在外婆家的房子里,过去当我走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就知道,脚下的这条道路是休年轻时走过的,那两个穿着体面的军人也是从这里脸色阴沉地走开,同样也是在这条道路上,母亲曾哭喊着不舍离去。
休的父亲布尔在我10岁的时候去世,他生前是一位头发花白,有着壮实前臂的伐木工和机械师,喜欢穿着白色背心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休的母亲梅贝尔是农夫的女儿,多年来一直以妻子的身份照料着酗酒成瘾的外公。他们的生活平凡、渺小又艰难。
我们和休的家人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但好景不长,在我十几岁时来往就中断了。我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过去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英雄父亲殒逝,集宠爱于一身的儿子笑得漫不经心,受欢迎的运动健将和普利茅斯高中的学生。后来我上了杜克大学的预科学校,20多岁时进入华尔街,最后放弃一切从事艺术。当时占据身心的唯一感受就是缺乏归属感,无论我在哪儿。
梅贝尔在我31岁时也走了,她留给我两个休的旧手提箱。这是一套标准讲究的装备,箱子外表裹着褐红色的皮革,上面印着H.S.的字样。休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这个手提箱正好是父母为了纪念他上大学而送的礼物。
如今,这两只箱子收藏了他人生的回忆。军事指令、发黄的支票簿、他的家书、一只损坏的尤克里里、葬礼安排、几摞印有当地每周足球赛事结果的报纸以及被细心保存的与他去世有关的几张剪报。我时不时会打开翻阅它们,却始终无法理解这些物品所包含的意义。在这个反复探索的过程中,我发现父亲的气息就像是一张张旧的报纸。
我的父母是舞会国王和舞会皇后(左)
父亲母亲戴着学士帽和外婆在我的第一个家里(右)
这两只箱子多年被遗弃在地下室和阁楼。有时,它们会和其他物品一起跟着我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随着我年龄越大,两只箱子对我而言似乎也越陌生。
四十多岁的时候,我结婚了,膝下还抚养着我的继子。四年里,我们一共搬了三次家,期间随着我不断打包拆包那些一直跟随着我,印有潦草的「休—图书」或者「休—艺术」字样的物品,我开始怀疑这个名字指的到底是谁。休,是他还是我?我感到有一条锁链链接着一个看不见的过去,我无法抓住,也无法理解它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
父亲的手提箱
后来,休的几个老朋友也去世了,接着是他的姐姐。我内心的盲点越来越大,并察觉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压力。我开始寻找那些认识他的人,希望有人能够识别我身上某些自己无法察觉的东西。
时间不多了。
***
后来,我找到了他高中时期的两个好友。其中一个曾是田径运动员,现在住在密歇根。我去拜访了他,并听他说起了过去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他们曾一起做伴喝酒,赛车,在汽车餐厅后面打架。在他的口中,我父亲过去是个「超级棒的家伙」:一个强有力的后卫,他见过的最健壮的孩子,被所有人追捧爱戴,这几乎是不可能同时达到的标准。休的另一个好友在阿拉巴马州退休了,尽管他非常怀念我父亲,但在他那里,休的故事没有那么光芒万丈,但多了一些人性的光辉。他和休曾经一起做过许多奇怪的工作:清理鸡笼,修建石墙,周末轮流开车出去收废塑料瓶赚汽油钱。
但他们都没有给我提供我想要的东西,尽管我自己也并不确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一定想他们这么对我说:「嘿,休,你和你老爸一样。」但他们没有说。试图与一个人的传奇联系在一起,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挫败的事情。我曾幻想他会如何评价我,并试图让这种误解合理化——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这些他都是高中时候的故事,而如今我的年龄是他当时的两倍。但在内心深处,我害怕我身上没有他的影子,害怕他已经成为我过去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尼克松总统的慰问信
如今他剩下的只有手提箱,其中绝大多数的东西只和军队相关。我从未想到休会成为一名士兵——他不想上战场,担心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并暗自怀疑他是否能够平安回家——但我还是坐了下来将他手提箱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仔细的进行分类。
除此之外,许多人都提到了他当时所在的排,我找到了一张D排的幸存者名单,他们自称愤怒队长协会。我开始联系年那些和休一起服役的人,但对找到多少线索没抱有太大期望——他去世时只在国内呆了七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没回我电话,但最后,冥冥之中有人把我引向了休被杀时,他所在排当时的负责人。
***
当我去得克萨斯的莱特尔见克莱德·巴尼利克中士时,内心的激动比焦虑更甚。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放弃了有人能给我一个了解休或是我自己的希望。我很满足于经过了那些认识他的人的生活,仿佛能从他们身上捕捉到一些残留的力量。就像是从一堆篝火中取出了一块旧石头,摩挲起来还有温暖的余温。
巴尼利克中士的家在离圣安东尼奥不远的一座安静公寓内,他轻轻地与我握手问候,他的妻子很健谈,引着我进入屋内。当我们在小厨房的桌子前坐定后,我拿出了父亲的事故报告、信件、新闻剪报以及一切可以触发他回忆的东西。
他从我手中接过了这些东西,「让我看看」。然后扬起下巴,透过老花镜审视着眼前的内容。但让巴尼利克中士困扰的是,他记不起任何关于休的事情。他是一个可以为拯救队友而战斗的人,现在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从不了解的父亲,但他却无法提供任何细节。他在厨房、走廊、卧室和后院间来回踱步,每次回来都会带来一件又一件东西:军用笔、海军陆战队的钢笔、他驻扎在德国时买的土耳其地毯、夏威夷当地的挂历、可爱的宠物。「这些都是给孩子们的。」
父亲的最后一封信(左)
当地新闻报道了我的出生(右)
我不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如果实在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他讲了一个接一个的战争故事。正式参军前,他还在海军陆战队获得过两颗银星勋章。然而,这些距离他想寻找的答案却一直遥不可及。
黄昏降临了。最后,巴尼利克中士突然从厨房桌子前起身,从墙上抓起了一幅镶框的地图。一条粗粗的边界线在上面蜿蜒穿过,标注着「柬埔寨」。地图上的颜色已经淡褪了,字迹很难分辨。他举起手在我眼前挥舞着,指出了其中一条小黑线。
「这儿,这儿,你看到这里的一条小线了吗?」
我凑近地图。
「就是这儿,」他敲了敲地图上的玻璃,「河流的这个弯曲处,看到了吗?这里就是事情发生的地方,这里就是RPG(火箭推进榴弹(Rocket-propelledgrenade),简称RPG,是前苏联研制的反坦克及一般支援武器)击中那棵该死的树的地方。」
官方事发报告上显示休是被克莱莫地雷炸死的。但巴尼利克中士却坚持是RPG所为,对此我没有进行任何争辩。当我离开莱特尔时,他将地图复印了一份给我。我将它一起塞进了休留给我的其他东西里面,但没想过会利用它做任何事。
中士给我的地图细节
几个月后,我参加了愤怒队长协会在维吉尼亚赫恩登举行的年度聚会。这些过去曾是警察、卡车司机、房地产经纪人、销售员和律师的人齐聚在万豪酒店的会议室,我在一旁听他们聊起失去的伙伴,温暖的啤酒,丛林里的遭遇、9英尺长的蜈蚣、枪火和雨水。他们之中没有人提起休,但还是有一个人记得那场事故。然而,他记住的不是休的伤亡,而是当时排里收到的我出生的一个男人死去时刚好另一个男孩诞生了。想到这里,曾担任二排中士的乔·维勒不禁掩面而泣。
到那时为止,故事里总有一部分我无法接受。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信任了巴尼利克中士的话,或是手提箱里的那些官方军事信件:平凡无奇的私人物品清单,焦黄的电报,来自尼克松总统、陆军参谋长,甚至是宾夕法尼亚州的参议员的信件。他们亲手写给每一位殉职军人家属的慰问信,显然自身都承受了巨大的战争道德负担。但在这次聚会上,协会成员们接受了我,他们之中有些人怀抱希望,有些人心怀悲伤,但他们证实了这一切的确曾经发生过。
于是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地图上那条河流的弯曲处,尽管不知道去的确切原因,但我还是把这次旅程告诉了那些问起我的人。
「是的,说不定那里现在全都是耐克的工厂。」
只有我内心的小部分意识在担心着,我可能撕开的是覆盖着旧伤的绷带,也可能是我对搭建自身的徒然折腾。但尽管如此,我觉得自己还是要走这一趟。
***
年6月15日,我到达了新山机场,正好比休48年前到达这里早3天。当时正是季风早期,我去了位于西贡和西宁省之间的古芝区,协会成员们曾经穿越过的丛林就在那里。像我们这一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我从小在越南战争的美国神话中长大:凝固汽油弹、燃烧的尸体,携带M16的小孩,越南就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但到了之后,我发现这里完全是一种不同的平静和安宁,明亮的稻田,耕种的农夫,还有劳作的水牛。
每天,我都会阅读休的书信,然后骑着自行车到乡间溜达。我看到的许多景色都出现在他字里行间的表述里。这些信件让我倍感亲切——我欣赏他的笔迹,想象着他的表达,试图去辨别这个占据了我内心某个地方的陌生人——在这里,我第一次与他感觉很近。我开始把这个即将出现的父亲,和那个对小镇外的世界知之甚少的年轻人区分开来。现在的我比他当时想法更多,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照顾他的冲动,一种我也许可以保护他的感觉。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误论断,如果我有机会回到过去和休一起作战,那我会和他一起值夜,用一整晚的时间聊起生活,家乡,我妈妈,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听着野外的青蛙呱呱的叫声。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小心那些我们可能遇见的RPG或者地雷拉发线。
几天后,我找到了一条藏在西宁省的路线,可以从北边直达那条河流弯曲处。战争期间,胡志明曾经过老挝和柬埔寨,穿过距离西贡不远的西宁丛林运送武器和补给品,西宁省因此成为了军队的军事重地。
一个名叫阿明的年轻人开车载我前往那里,他留着方正的发型,还有一双好奇的眼睛,看起来不超过十五岁的样子。我们蹲在床边,放大我的电脑屏幕,开始沿着巴尼利克中士给我的地图追踪路线。我的期待建立在可能会发现的东西上,这张旧地图与现在的道路系统匹配得相差无几。尽管中间出现了新的道路,但是基本线路结构没变,其中一条新路甚至可以直接通向河流的弯曲处。
我们上车的时候,他问:「你爸爸?bambambam?」
他几乎是大喊出了某些词语进行强调。
「是的。」
「你?bambambam?」
「不。」
没多久,我的胃开始不舒服。这个故事一直以来都怀揣在我自己心里,当别人提到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摔了跤的孩子,直到看到他们脸上的担忧才知道自己受了伤。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吗?但阿明的话并没有任何意义,接下来我们再也没有谈起那场战争。
车开上了北边的公路,收音机里播放着越南俱乐部的歌曲,我浏览着从手提箱里翻出来的《越南口袋指南》,这本书是年由美国国防部出版的,书面因为年久的水渍而发黄起皱。现在的我坐立难安,对即将在丛林里发现的东西感到十分紧张。
一个小时后,我们穿过了一座精心装饰的拱门。「西宁到了!」阿明对我说,并竖起了拇指。我拍了张照片作为纪念,接着我们绕过黑山,继续向柬埔寨前进。四十五分钟后,河流出现在我们的右手边,汽车行驶过一个低矮的水坝过了河。
河流弯曲处离我们不远了。我们越过并沿着河流往回走。这时,天上突然狂风骤雨,我们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过了几个弯道后,车开到了直通河流的新道路上。父亲伏击前一晚就睡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距离中士敲玻璃念叨的地方只有几公里远。「这儿,就是这儿。这儿就是事情发生的地方。」
我们把车停在了泥土变软的地方。木薯在水边生长,丛林掩映在它身后无边无形地伸展开来。我穿过一片橡胶林,发现了一条进入了丛林的小路,突然感受到了一片我已知生命中的未知空白。
父亲受致命伤的河流弯曲处,
也是中士告诉我RPG击中那棵树的地方
我往树林更深处走去,留意到树木变化的形状,和高高草丛间的缝隙。一条细小的蛇飞快地从我眼前的小路溜走,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隐隐听到了远处一台旧引擎发出的噗噗声和流行歌曲微弱的低音。无容置疑,这是一个宁静的地方。尽管如此,在这块偶然的土地上寻找一个如此重要的答案,看起来像是一个玩笑。来这之前我过着不错的生活,还有一个好心人抚养我长大。来到这里也许只是我的自我放纵。
过去我总觉得自己让休失望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或是因为我总在寻找什么,不能轻易安定下来。但现在我完全没有了那些想法,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当我沿着他可能走过的路行走时,我几乎可以想象年轻时的他此刻就和我在一起。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这些树,试图寻找战斗过的痕迹和地雷拉发线。这么久之后,当然什么也没发现。我往前走了一会儿,天突然又开始下雨了,雨下得很大,但还不至于让人浑身湿透。大雨已经不远了,我停下了继续前进的步子。
我知道自己应该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但那一刻的意义真是太重大了。我应该祈祷吗?为他短暂的生命道歉?以前我为他流过泪,为我母亲,甚至为我自己。尽管不能确定为什么,但是现在站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情绪的侵扰。我远远地看到了休——不是作为我的一部分,而是作为独立不同的另一个人,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他既是我父亲,又不是我父亲。对某些人来说,他是一个英雄,而对其他人来说,他是一个被遗忘的无关紧要的人。我长久地朝四处巡视了一圈,曾经有一个不了解我过去的女人说,休的灵魂一直守护着我。此刻,我想像着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他的灵魂像一条无形的广阔地平线一样铺展而来。
雨开始下起来了,我跑回了车里。阿明正翘起脚睡觉,收音机里是一个越南歌手在唱歌。突然,阿明坐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我耸了耸肩,雨水冲刷着车顶,窗外一片模糊。我休息了一会儿,看外面的大雨是否会停下来,阿明也在一旁耐心等着。当时已接近黄昏,我们都饥肠辘辘。我暗示阿明我们应该吃点东西,于是他发动了汽车朝前驶去。
我倚在车内看窗外的丛林贪婪地吸吮着雨水,我不想忘记这个地方,就像我不想忘记休。但我内心的某一部分明白,如果我想找到真正的自己,就不得不让他从我的身体里离开。
休和我同名。这个名字曾经让我倍感压力,那种压力来自于两个人的生活,也许这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但是当我们开车准备离开时,我远远地瞥了一眼那片丛林,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一个从未有机会实现自己梦想的年轻人。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在那次分离中,我终于开始看到隐藏在我的心里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如今,我把他留在了那条河流的弯曲处。我没有抛下他,我们会再次重新认识彼此。这趟旅行的压力轻了一点,我必须继续走下去,以我自己一个人的身份。
没看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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