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条新闻，或许没人会注意到柬埔寨。
2月18日，一则关于血奴的新闻登上热搜。31岁的李某，自称被骗到柬埔寨，被非法拘禁，每天抽血。
但不到半个月，事情就发生了反转。
据柬埔寨警方通报，李某是偷渡进入柬埔寨。因担心法律制裁，故编造「血奴」新闻以博得同情。按当地法律，他将面临3最高年的监禁。
中国日报
他为什么要偷渡，偷渡后经历了什么？
真实的柬埔寨，又是怎样一个地方？
为回答这些问题，我潜入了当地最大的聊天群。和他们进行一周的接触后，得出了一些结论。
这里多数想回国的人，都可以归结为：被骗去的。
罗丁就是其中一个。
去年12月底，一名湖南老乡鼓动他去柬埔寨做“厨师”，说每月底薪1万元。他想到家有负债，还要养小孩，决定去闯一下。
为躲避海关检查，这名老乡带着他和另外4个人走上一条偷渡之路。他们从云南边境出发，走山路到达越南，再坐车前往柬埔寨西港。
结果到了西港，这名老乡就把罗丁送到了一家名为“皇乐园区”的网投园区。职位也从原来的厨师变成了推广。
和他有类似经历的，还有21岁的小杰。
小杰疫情失业期间，在某音上刷到一份工作，上面写着高薪招聘。他试着联系对方，对方很快回复，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中介。
对方让他来到广西，然后用同样偷渡的方式到达柬埔寨。
▲小杰自述材料
除了偷渡之外，还有两种方式抵达柬埔寨：国内直飞，以及澳门中转。但多数被骗去的人，大都是偷渡。因为安全，没有出境记录。
一位名为「金边直招」的人和我说：「没人会注意到你消失，更不会想到你已经出国了。」
这种方式，已经发展成一种通用的诈骗套路：
先在国内发布高薪招聘信息，诱骗没有阅历的人，再把他们带到广西、云南等边境。每带来一个人，人贩子能分到元人民币。
接着，组织者（俗称蛇头）用小船或快艇将他们拉到公海。等上岸后就会被控制起来，带进封闭的园区。
所谓园区，是一种概称，指网络赌博、电信诈骗等犯罪窝点聚集地。
很多园区实行封闭管理，有的还会花钱请宪兵站岗。由于它属于私人领地，警察管不了。很多人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园区门口的黑衣保安
据柬单网记者报道，截止去年12月，西港大概有3万多名中国人，他们大多数都在各个园区内。
这个数字，也被其他媒体证实。去年9月《高棉时报》发布的报道称，至少有2人被困在园区。
西港能发展成不法分子聚集地，和它的历史有很大关系。
西港的全程是西哈努克港。年以前，这里还是柬埔寨的一座小县城：全城只有8万人口，不到10个红绿灯。
因为早期战乱，这里经济发展滞后，城貌如同小县城。后来新政府上台后，为促进经济发展，在年将其列为经济特区，想对标拉斯维加斯和澳门这样的城市。
不设外汇管制，建立5年免税期，允许外资%控股。
但因为实在太落后，所以除开放外资，当地政府决定在放开博彩业，颁发牌照。这意味着，外地人不仅可以在当地合法赌博，还可以开设赌场。
某种程度上说，这确实推进了经济发展。
随着赌博业爆火，大批产商和投资者看到机会涌入西港，这里处处流传一夜暴富的故事：有人卖凉皮年赚百万，散户倒卖地皮三个月掳走一个亿。
从年到年，西港的中国人数量从几千人增长到了30万。疫情前，有15个城市可以直飞直飞柬埔寨，每周航班数量高达两百多次。
虽然柬埔寨禁止本国人赌博，但对外国人没有限制。西港共有家注册的合法赌场，其中一半是中国人开的。许多网投公司挂靠在有牌照的公司下，开展非法网络赌博业务。
外来人口的急速膨胀，让各种沙县小吃、超市、银行、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西港一些街道，中文比柬文还多
这里的楼一家比一家盖的快。有时半个月没去一个地方，再去时就冒出一栋大楼。因为比别人快一步，就意味能先一步拿到钱。
据一名旅游从业者业回忆，年他刚到柬埔寨时，租一间房子每月美元，到了年，住一晚酒店就要美元。
西港的经济列车，正以近乎「失控」的速度前进。
伴随博彩业发展的，还有诈骗、黑帮、绑架等一系「副产品」。社会问题越来越严重。
据柬埔寨警方统计，仅年，西港犯罪率就直线上升了25%。当地媒体每隔几天，就会出现类似被害的消息。
究竟是什么，能让那些人能克服重重阻碍，来到西港？
我联系了几位名为「高薪直招」的人事。从他们发来的招聘简章看，「推广」是最常见的岗位。10个公司里面，有9个在招推广。
推广在这个圈子里，又被叫「狗推」。意指为让客户掏钱，不择手段的意思。可以是直接硬广，也可以是恋爱杀猪盘。
▲某公司杀猪话术
这个岗位大致有两个特点：一是钱多、二是要求低。底薪～00元，诈骗有提成。而且对性别、学历、年龄都没任何要求。几乎智力正常就能去。
▲某公司招聘简章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一旦这些求职者来到公司，就相当于签了卖身契。
一位叫「波波」的人事告诉我，他们这行有个词叫「赔付」。意思是如果没干满规定时间离职，需要赔偿的金额。
柬埔寨普遍是2W美元，相当于12W人民币。很多人去了发现被骗后想走，但因为没钱，不得不留下。
▲某公司赔偿清单，包括空气费和人情世故费
这里有比更可怕的加班。从早上9点工作到晚上9点，一个月休息两天。因为保密需要，工作期间不允许外出，只能呆在集中营一样的办公室。
在这里的人也没有自由。不听话会被惩罚，完不成业绩也会被惩罚。有很多人刚来意识到被「骗」时反抗，主管就会把他教育一顿。
▲「推广」工作汇报
挨电棍、钢管是最常见的。狠一些的，还有拔掉指甲等惩罚。
为防止逃跑，当地网投公司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公权力。如果有人打电话报警，第二天老板就会找过来。
从网投公司逃回国的小许说道。
他在年7月从内蒙被骗到西港，在报警失败后，最终通过脸书给柬埔寨总理发消息才获救。
在那个聊天群和他们相处数天之后，我也大致摸清了网投公司的组织架构。
从招聘帖看，一家网投公司，通常会有业务部、推广部、人事部、行政部。各部门间相互配合，就像一个精密的机器：
推广部在国内社交媒体引流、人事部在各个渠道招人来工作、行政部处理公司日常事宜。而业务部，就是整个公司的核心，负责拉人充值下注。
高级些的公司，甚至还会设有软件部，有安卓开发、测试工程师等职位。自己定制网站，开发%可控的陷阱。
「骗」是这里的核心。
由于国内近些年严查，他们宣招人很少再打硬广，而是在小红书、抖音等自媒体上，分享在西港的奢华生活。就像某平台上的柬埔寨小六、李赛高等网红。
▲推广部招人
因为他们并不直接参与拐卖人口，没违规的证据，国内这些平台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或者，是在国内某招聘软件上发布正常的招聘，走一些列正规的面试流程。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再突然告诉应聘者国外也在招整个岗位，而且薪资更高。
流程走到这时，很多应聘者都已没了戒心，毕竟之前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规」。
有的公司，还会花重金请明星代言做宣传。
▲张信哲代言某娱乐集团
网投公司最辉煌的时候，一个网站每月就有至少万的利润。而大型公司，通常会运营多个网站，每个月净利润上千万。
传言当地网投圈，很多30多岁的老板，就已身价过亿。有人一晚上吃个饭，就花了8万美元。
频繁发生的恶性事件，让在当地经商的华人感受到威胁。去年年11月30日，柬埔寨总商会发表联合声明：
对各非法犯罪案实施者强烈谴责，并全力支持打击各类犯罪。
实际上，网投园并不只是西港的特色。因法律原因，类似的情况在菲律宾、缅甸等国也存在。
今年2月，反诈中心曾发布提醒，谨慎前往缅甸、柬埔寨、菲律宾、老马来西亚、泰国、阿联酋这七个地方。他们会强迫你从事电信诈骗、网络赌博等违法活得。
如果拒绝完成，会对你实施毒打、水牢、剁手、活埋等酷刑。
反诈中心
这边国内催促不要前往，那边国外的人也想回来。在当地的华人论坛，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帖子：想回家但是没钱。
他们的身份，通常是国内中低收入者。
疫情发生前，19年中柬的联合执法，已经让一些网投公司开始撤离。也催生了一批人回国。但也依旧有很多人，因为没钱，买不起上万的回国机票，还滞留在那里。
▲当地华人求助信
「什么时候能回去，回去后能做什么」
是他们每天在群内讨论多的问题，有人在去年就想筹划「逃跑」。
但这些问题，没人知道答案。他们还留在那里。